第二十篇 鸽情悠悠(上)
我的父亲不行了,母亲一天一个电话,要我赶紧起程回来。 我还在走廊上,就听见母亲说,快喊醒你爸爸,快喊。 我看见了父亲灰白干瘪的脸,紧闭的眼睛。 我靠近病床,抓住了父亲的手。父亲现在昏昏沉沉,气息微弱,无名指在无意识颤动,我的手在他手里无论怎样摩挲,都无法使他的手重新那么富有弹性起来。贴近父亲的胸脯,我再也感觉不到急促的响亮的坚强的行走大地的震动,而只有缓慢的微弱的遥远的叶片坠地的喘息,有如钟里生锈的发条艰难地带动指针,挣扎着一秒一秒的移动。 突然间,父亲的手臂抬了一下,是我的抚摸触动了父亲敏感的神经。父亲的眼睛努力睁开,混浊的眼珠朝向我,嘴皮蠕动了,要说什么。 我赶紧低下耳朵,紧贴父亲的嘴唇,听着他艰难的嗫嚅出一个、两个字…… 好一阵我没有说话,我的视线模糊,转移到了窗外,空气异外地凝重,掺含了太多的雨水,柏树低垂了头,被浓度倍增的空气压得难以支撑。 母亲小心地问,你爸爸说什么啦? 我没有回答。 是不是又说你的鸽子?母亲再次小心地问。 我点了点头。父亲是说鸽子了。 父亲说,对……对不起,鸽子…… 鸽子!耿耿于怀的鸽子! 母亲止不住流泪了,她长声叹着气,幽幽地说:多少年了,你爸爸还是放不下这件事,你小的时候…… 是呀,我小的时候,第一次养鸽子。那时,年富力强的父亲在仓库当保官员,管着六栋仓房,每栋仓房装得下一千五百石粮食,人家就叫万石仓。父亲管理的是全县最好的“四无”粮仓。经常来游玩的吕叔,每次都竖起拇指,承认他只能是父亲的徒弟,而父亲只是谦恭憨厚地笑笑。 吕叔是我们家的常客,他一来,父亲就派我去饭店炒回锅rou,来款待这位好吃好喝的挚友。有一次吃牛rou火锅,瓶子里的酒很少了,父亲就叫我去买,而且要快。我百米冲刺一样跑去跑来,算算也就十五分钟时间,这时伸筷子到汤水里去,搅了三圈,只捞了玉米粒那么大一点残渣。 我十三岁了,赶上了学校停课,就在仓库打小工,每天拿得到三角钱,自己留五分小用,剩余两角五分全部交母亲,补贴家里。 春天是鸟儿育雏的季节。 春天是给房子拣瓦的季节。 要爬上仓库房顶,腿跨两条椽皮,一坐就是一天,不方便下来,吃饭都是用索子吊上去。要屙尿,就捉了雀雀,对准瓦沟撒,尿液在瓦沟里流淌十米,还可以滴到地面。 在六栋仓顶角凹处,歇着一对鸽子,仔细观察,竟然有一对蛋。那晚,我是等到天黑尽了,才从房顶上下来的,我的裤管里多了一对鸽子。;我用衣服罩住它们的时候,它们竟然一动不动,紧紧地护着身子下面的蛋。蛋的命运很惨,滚进了冰冷的瓦沟。 我用纸箱做成窝巢,把鸽子藏在床下,每天中午把它们放出来喂一顿。它们的翅膀被胶布粘牢,一放出来,就用力挣扎想打开,因为撑不动,就生气地用硬翅膀弹我的手,愤怒地发出吼声。 见到我手心的粮食,它们半闭的眼睛睁开了,有点神不守舍,然后它们伸过头,开始啄食。吃过我手里的粮食以后,它们变得温顺多了,眼神里不再是哀伤,而是殷勤的凝视。它们先前一定来得很远,离开人的呵护时日已久,现在,也晓得给我的精心守候来点回报。 不久还是被父亲发现了,他第一次听见咕咕声,先是朝窗子外面瞅,后来才听清楚了声音来自家里某个角落。 父亲的脸上显现了少有的惊慌:你把人家的鸽子拿到家里来啦? 我从六栋仓房顶的那个角落逮来的,它们是从远处飞来的。我说。 母亲证明说,看见我从楼梯上跳下来,抱了鸽子直接回家,兴高采烈。 父亲皱起眉头,叫你去捡瓦,你却去逮鸽子。 母亲疼我,说鸽子远处飞来的,没有人要,也真可怜。 父亲说,你拿什么喂? 我说,我做小工的钱还有,我会去买。 父亲没再吭气。 我弄来几根木棒,横搭在屋檐下,把纸箱搁上去,鸽子在木棒上站了片刻,就钻进纸箱里,进出几次,就亲切地互相梳理羽毛,表现了对新家的满意。 扯开翅膀上的胶布,它们就赶紧活动关节,打开翅膀,像做第二节cao一样摇摆着走来走去。它们决心试试翅膀的功力,突然跳下木棒,在房子四周飞翔。我赶紧跑到高处观望。 父亲也在观望,说了一句:要是飞走了,就算了。 粮仓保管员,家里养鸽子,吃粮食,不太合适。父亲又说了一句。 鸽子并没有飞走,在天空绕了几圈,回来了,照样蹲在木棒上。鸽子梳理羽毛的动作十分优雅,斑点雄鸽鼓起圆蹦蹦的胸脯,围着美丽银灰的雌鸽打转,唱着深情的歌,灰雌鸽低着脖子,不停地点头。雄鸽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,雌鸽的眼睛桃花一般,清澈明亮。 每天做完活路,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鸽子。鸽子通人性,选择了一种吹糠见米的报答方式,下了两只蛋。鸽子夫妻恩爱无比,两个交替着孵蛋,第十八天,两只毛茸茸的幼雏就来到了人世,并且很快就摇晃着脖子,待老鸽把嘴巴张开,把小脑袋全数伸进母亲的嘴里去。